151080046 社会学院 王一凡
拿起书时的惊讶未过,放下书时仍是一派恍然。一部专著,旁征博引,短短两个月,一目十行的轻飘,蜻蜓点水般着色,我读这本书,更多是在将一切放下的时候。我不能告诉你我掌握到了什么,但也许,我可以告诉你我做了些什么:一个个越来越早追逐时间的月夜,安详的是空气中沉沉睡去的霾;望穿一个个灯火通明的房间,在窗外,通途窄路上擦肩而过的是行色匆匆的陌生人。像个窃贼一样在阴暗的角落里窥探周边的一切,小偷似的掖藏着一本书,又以天黑之名,坦荡荡地将它随意放置一边,借着发白的扉页细看一张苍白的脸。
其实人的生命和时间的旅途又有什么不同呢?一样的行走,一样的犯错,一样跌宕起伏,时而荣耀落魄。我是这样一个普通人。历史也是。但它的普通不在功德,而是千万次转折后宿命般的轮转和一次次远见和迷途。
谈谈布克哈特,那个冲破当代学术权威、自成一家的学者。我想他一定是感性的,也必然怀有勃勃野心。“史诗巨作”,“半部好书”——《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向来被学界尊为一方基石,这似乎已经是一个颇为肯定的论断了。自该书出版以来的几次沉浮,在漫长的岁月和浩繁的卷帙中淹没无迹,仿佛从我拿起书的那时起就是极为冰冷刻板的印象,这背后的历史总有人分说,却无人辨识。他的角度太独特,凭一己之力构建出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一个辉煌却多有想象夹杂的时代面貌,以至于在历史学界无法经由太多重复效仿而形成学派;有人批评他带有过多的主观视角,没有像人们所公认的那样以一个冷静客观的视角来呈现历史,但我想他不在乎。虽然明明在开篇就郑重强调这是一篇严格意义上的论文,但他想测绘的从来都不是一两条不容质疑的真理线索,而是对一个投入自己热情和向往的纷世界的展现。我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读者,抛弃了对几百页叙述的严阵以待,感受到的却是一个人在字里行间传达出来的浓稠的热情和暗溢的惨淡。他远没有人们所指责的那样不理性,我欣赏着他每一次对时代精神和时人心理准确把握和精准描述——那毋庸置疑的是一种历史学家特有的冷静和卓识,那是他对整整一个时代的理解、还原和表白。
不存在什么绝对的黑暗和绝对的光明,真实永远是一种不能过滤的混沌,只有勉强自己去理解一切的人才永远只善于归纳陈条而拒绝再次打破界限。意大利的文艺复兴者们是矛盾的,他们在人性的完全解放和宗教约束、宗教的完全消灭和回归间矛盾挣扎;布克哈特是矛盾的,他在向世界构建出坚定理想和理想失落之间徘徊;读书的人也应当是矛盾的,她应把自己同周围齐齐放进历史,直至分不清谁是谁,又必须将自己当成行进的历史,以史为鉴、不断反省,以致努力辨识出属于自己的未来。布克哈特将书的第一章命名为“一种作为艺术而工作的国家”,那么我们也应该仔细思考如何才是“一个作为艺术而生活的人”,如果说最初的个人主义理想对现世有什么重大影响的话,那一定是个人如何在原子式的生存现状中追寻一种赋以意义的诗意的生活。她要善于将看似兀自两立的矛盾柔化合流,以避免极端尖锐的痛苦,在端方如玉中达到理想和现实的平衡;她要善于看清历史的回环,哪怕只是在人生的低谷中模糊抱有一种乐观的希望,才能在时间的洪流中不至淹没。
我常常想,作者在描述人文主义者的觉醒和最后的堕落时,是否有想过其间对后世的隐隐折射?眼界所限,我至今无法看到更远,但中国近几十年的巨大转变仿佛又是遥远意大利古国历程的一种拓延:社会正在经历剧烈的转变,旧有的社会约束正面临着严峻的挑战,一代人就有一代人的特点。于是短短几十年,你能轻易看到中国人在社会发展中的一次次希望、失望,奋起和挣扎。漂洋过海的人文主义观念,烙印着西方社会百年变迁的信条,在东方一片截然不同的陌生土地上开始生根发芽,迥异的对社会关系、个人价值的理解,有别的生长发展环境,代沟拉大时制度、观念的空缺,现代商业模式的洗礼……一切的一切,有多么的不尽相同,就有多么的类似。我羡慕并向往,那种温柔而鲜明的人文主义关怀,努力改变着几千年盘踞在国人头脑中、附着在社会制度上的漠视和执拗;我担忧并厌恶,那种无尽且扭曲的个人主义泛滥,再一次让道德的堕落和信仰的失落成为历史的嘲讽。这也许不只是一个涉世未深者的期期艾艾。少年时曾梦想成为救民于水火的大英雄,成人后已渐渐被现实打磨尽棱角,那梦想虽未就此消失,却也只能在夜深人静时偷偷拿出惦念,唯恐成了旁人笑我轻狂的明证;读史使人明智,不错的,依稀又记起顶天立地、通古知今的豪气;选择社会学,不错的,冷静剖析社会结构,解释社会现象,人生难得学会清明;回身回到近地,忽而感到难忍的痛苦,心想着百无一用是书生,终究同当年对教会加以抨击的人文主义者一样,分离不开理想和现实的纠缠,找不到问题的出路,徒然生出许多苍白感慨。
若说文艺复兴时代的旅人哪里最值得艳羡,我想应该是从前人到己处终于发生的巨大转变,像是人身真正意义上从土地束缚中的一种蕴育多时的解放,径直打破国与国的疆界,开始了遍及各地的旅行,开始以世界为家。到何处都是尊贵的客人,往何方都是返乡的故知——这种无国界的“地球人”身份,怕是到今日又出现又消失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