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经学文献,作为的史料,如何解读比较全面,可不可以用政治史作比较来看经典,您对这个问题怎么看?
中国历代的学者号称经学大师,可是我们现在的学术文化史对他们持批判态度,说他们是考证之学、区分畛域之学,他们所做的工作是辨析音韵,考订文字,是文献学,而真正经学中义理的发挥,已经到了晚清的时候,到今文经学,才开始谈义理。因此,我们长期以来看待汉代的经学,是往往把经学看待成一门扑学,当成是训诂学的一种。
经学确实有它的思想,有它的义理。比如说春秋学里面可以把公羊学和谷梁学做对比,把左氏学和公、谷二传学做对比,把尚书学和易学做对比。用思想史的方法来理解汉代经学是一个非常好的路径,但是这个方法并不新颖,中国古代就有用思想史的方法来研究。比如说像朱熹的《语类集注》就有很多用思想史研究的方法,不过我今天认为还是换其他的方法来做比较好,有许多更新的叙述框架。当然,具体问题可以具体分析。
2、如何理解儒学在今天的复兴,以及儒学在今天政治上的意义是什么?
早期儒学是贵族之学,儒学的根是西周旧制度,是教贵族修身养性的。儒学培养的不是政治家,是君子,君子不一定在政治上要取得大作为好的成就,要有人格魅力,典雅生活方式,典雅言谈举止。因此早期儒学有痴心妄想,认为只要在小范围内培养君子,这几个君子自然成为小范围的精神领袖,所以天下政治不用搞就好了。黄仁宇《万历十五年》的说法是儒学知识分子治国很少考虑技术层面,是具有理念性的,这都源于起初创立时的特点。而且儒学知识分子往往有特别自负的乐观,在孟子身上体现得特别明显,其实把位置真的给他,未必做得好。儒家讲的是修己治人。在修己上,儒家无可挑剔。可是治人方面的问题大,因为儒家不讲技术、客观因素。例如现在讲改革,帕累托优化,任何一项改革不损耗既得利益,还要让各阶层获得更多利益,才可以稳步推进。无论王莽变法还是王安石变法,很多时候属于硬剥夺,激起社会各阶层的反抗,很快就失败了。
儒学的复兴主要是承载文化上的功能,在政治的层面上就微乎其微了。儒学在政治上稍微做的有声有色的就是朱熹重建了“乡礼”,借助旧家族制度搞乡村自治,大家族中像义庄、义田、义塾这些制度做的很好,不过也让人们看到许多黑暗面,比如张艺谋电影《大红灯笼高高挂》,鲁迅《祝福》,这些都有所反映旧家族制度阴暗面。毛泽东所说“百代都沿秦政法”,为中国古代搭起专制主义中央集权的是秦朝的法令体系和政治制度,这一点毋庸置疑。
儒学它有一个致命性的弱点,大部分儒家那里对人性抱有某种天真的期待,对人的善良的本质有一种盲目的乐观,孔子、孟子都认为在人的本性那里有一种向善的成分。本人认为,儒学对人性抱有盲目的乐观,但它在现实生活中很难改变人的本性,这是一种人间悲剧。对于这个问题,荀子说得好,人的本性是不完美的,叫“本始材朴”,对人的教化训练是“文理隆盛”。“本始才朴”是质,“文理隆盛”是伪。没有“本始才朴”的质,则伪无所依托;没有“文理隆盛”的伪,则人的“质”不能自美。对于此,我们依据历史需要从两个方面来理解,第一,这种观念对人会造成压抑感,第二,它也造就了一批优雅的正人君子。因此,我们要正确看待儒学,因为在中国近代历史上,乃至现代历史上对中国做出重要贡献的,进行政治改良、文化改良的知识分子无一离不开儒家的影响,无论是孙中山、毛泽东、蒋介石、陈寅恪、钱穆,都是儒学培养的知识分子,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儒学有它的可观之处。但如果把这种可观之处限制在修身这个层面可能会效果更好。
3、怎么看待《公羊传》对司马迁写《史记》的影响?
司马迁想要截取孔子的春秋学,把史记当成是《春秋》,当一代王法,《春秋》所造成的残忍、阴刻、发动战争,司马迁都有具体的记述,而且司马迁是一个通春秋经义的这样一个学者,他的公羊学是跟董仲舒学的,他的尚书学是跟孔安国学的,但司马迁从他的理想信念上不是一个儒家知识分子,从他的种种思想看来,他更接近于道法家。
4、儒学在汉代为什么能走向复兴?
我个人看法,这和儒家垄断教育有关系。我们对汉武帝的“独尊儒术”缺乏认知,“独尊儒术”一方面强调儒学在国家意识形态领域里的独尊地位,最重要的是儒家把自己的教育制度跟汉朝的选官制度绑在一起,所有汉代选出来的官必须是儒家教育出来的,这种现象最初不是太明显,越往后越明显,到了东汉几乎所有的官员都是儒家培养出身,如汉宣帝是儒家培养的最成功的案例,小心谨慎,没有太多的欲望。而汉成帝是一个伪君子,因为教育不成功,他是个无恶不作的少年形象。西汉末年,就已把儒家的教育制度跟选官制度绑在一起,一直绑到清朝末年1904年废科举制度为止,这种关系才彻底失去了意义。
5、王莽的失败算是公羊学的没落吧,到了东汉甚至魏晋南北朝时期,仍有许多世家大族都是经学世家,这个时期的经学跟西汉的经学有什么样的区别?
东汉的公羊学分两支,一支就是何休这样的纯正的、延续西汉的公羊学,另外一个就是,董仲舒把阴阳五行弄进来以后新形成的公羊学——谶纬之学。整个东汉的公羊学就把阴阳五行融合进来,王莽时开始编故事骗王莽,刘秀则自编自骗。东汉有七经纬,五经加上《论语》和《孝经》成为七经,每个经典编些故事。国家立于学官的就是后来的今文经,国家不立学官的叫古文经——国家设议郎。(设研究员)所以,汉代没有所谓的民间儒学,民间教不出学生来。东汉末年出了郑玄,把所有的经典混同起来解释,因此经学的壁垒就废掉了。等到西晋末年,五胡乱华,永嘉南渡,汉代的很多经典流派失传了,这个时候郑玄传下来的学问成主导。到了魏晋南北朝中期以后,经学就已经衰落了,取代经学的是文学和佛学,培养人的性情情操上是文学,精神信仰上是佛学,这种局面一直延续到唐代中后期,从韩愈的古文运动开始改变这种文学与佛学一统天下的局面,所以魏晋南北朝和唐朝经学就成为二流的东西,一流要么是文学,要么是佛学。
6、东汉经学有什么社会意义,作用在政治上的?
东汉的儒生的运动,在西汉的基础上继续波澜壮阔,以杨震之死为标志,东汉的清流运动开始兴起,清流先把矛头指向宦官,再过来指向外戚,宦官外戚搞不赢以后,再直接把矛头指向皇帝来,因此我们说东汉的灭亡跟清流运动和党锢之祸有很大的关系。党锢之祸分两次,第一次是汉桓帝,第二次是汉灵帝。汉桓帝的党锢之祸是抓,汉灵帝的党锢之祸是杀,从此儒生跟汉朝开始分裂,清流运动最后的结果儒家集团与朝廷皇室彻底分裂。儒学有几波,第一波是汉武帝以前,第二波是西汉到东汉,儒家抱着满腹的理想参与政治,但最终以失败告终,从此儒学惨淡,不是说儒学就没了,而是没有了声音,经过南北朝和隋唐,再一次兴起的时候是北宋,即宋明理学兴起。西汉到东汉儒生的理想主义色彩很浓,激情澎湃。到了宋代的时候儒生就没有这种朝气蓬勃,而范仲淹所提倡的君子人格恰恰是汉代儒生所提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