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者:发布时间:2016-09-14浏览次数:438

为推进通识教育,南京大学自2015年起推出了“悦读经典计划"。陈骏校长在《致2016级全体新生的一封信》中,布置给新生的“暑假作业”就是多读经典著作,并在2016级新生入学通知书中,随寄了60本古今中外经典书单。张异宾书记在2016级新生第一课中,特别嘱咐新同学来南大后多读书,多读“灿烂的书”。

 

在今年新生入学教育中,南京大学高研院院长、本科通识教育专家委员会主任委员周宪教授为新生做题为《大学校园的阅读文化》,引导同学在大学期间多读纸质书,更好地完善人的理性、良知和美德,培养推理、辨析、质疑、反思等批判性思维。

 

  


首先祝贺各位同学进入南京大学!


选择了南大,就意味着你们已经做出一个人生的重要决定,准备在这个校园里开始一段对一生都具有重要意义的学习生活。人一生会经历很多,有些经历很快遗忘,有些则终身难忘。我想,四年南大校园生活,一定是终生难忘的。为什么?因为你们在这里濡染了一所百年老校特有的校风、学术传统和校园文化,它们就像空气一样伴随着你们四年,甚至伴随一生。很快你们将会成为一个有南大风格和做派的人。


今天在这里,一个特定的时间和空间,面对一群特殊的人说一个特殊的话题——“大学校园的阅读文化”。听起来,这个话题有点空泛,但它却有丰富的内涵,尤其是在当下。更重要的是,你们的到来,会以自己的行动丰富它的内涵。


不知在座的各位同学是如何想象你们的大学生活的?大学和中学有很多不同,首先就是校园文化全然不同。你们来自天南海北,大家雅集于此,学习、生活、娱乐、谈恋爱、身心成长,一待就是四年,许多爱恨情仇都发生在这个小社会里。汪峰的一首很流行的歌《北京,北京》,几段歌词用于描绘在座各位生活于其中的南大校园是很恰当的:“当我走在这里的每一条街道 / 我的心似乎从来都不能平静 / 除了发动机的轰鸣和电气之音 / 我似乎听到了他烛骨般的心跳 / 我在这里欢笑我在这里哭泣 / 我在这里活着也在这死去 / 我在这里祈祷 我在这里迷惘 /我在这里寻找在这里失去。(“死去”的是你们的懵懂的童年,“失去”的是你们的幼稚或不成熟)……在这儿我能感觉到我的存在 / 在这儿有太多让我眷恋的东西。”我想强调一点,大学校园是你们“养成的诗意栖居之地”。在我看来,最重要的是四种养成:知识养成,智慧养成,德性养成,人格养成。四年后当你们踏出这个校园,一定会有人说,哇塞!你是南大的!为什么?因为你身上有南大的“学(血)统”,它像某种基因已深深植根于你血脉之中。在这个校园里经过四年熏陶,会使你走路更自信,说话更有理,做事更踏实,甚至谈恋爱也更浪漫。这是因为在“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的一所百年名校里,你们有过四年刻骨铭心的“养成”。今天我要讲的话题就和“养成”密切相关,说的不是社团文化,食堂文化,也不是宿舍文化,恋爱文化,而是与阅读有关的文化。


说到阅读,我不得不提醒自己,谨记英国女作家沃尔芙的名言:“关于读书,一个人可以给另一个人的唯一建议就是不接受任何建议。”照她的说法我该保持沉默,所以我暂时不建议什么,而是把焦点转向大学校园甚至整个社会的阅读文化,看看它发生了哪些变化?有什么值得警醒?

 

让我从两个“事件”开始。


2015年,在网上流行一个据说是在上海工作的印度工程师的帖子,题为《不读书的是中国人》。作者直言不讳地批评中国人不爱读书,成天玩手机上网和打麻将,还借一个日本人的话来说,中国是“一个低智商的国家”。他援引的数据是,中国人年均读书0.7本,与韩国的人均7本,日本的40本,俄罗斯的55本相比。不知各位读后会有什么样的感受?大家知道,阅读与印刷文化关系密切,而我们中国人对人类印刷文化有过巨大的贡献,那就是纸张和活字印刷的发明文明。当我们读到这个帖子时,心情真的很沉重。


第二个事件是2013年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做了一个网络问卷,调查“死活读不下去书的排行榜”,根据读者3千多条微信回复统计,排行榜的前十名依次是:1)《红楼梦》,2)《百年孤独》,3)《三国演义》,4)《追忆似水年华》,5)《瓦尔登湖》,6)《水浒传》,7)《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8)《西游记》,9)《钢铁是怎样炼成的》,10)《尤利西斯》。面对这样的统计,不知在座各位同学作何感想?这些曾引以为骄傲的中外文学经典,如今竟沦为“死活读不下去的书”。曹雪芹如果活着,他也许会当着我们的面烧了《红楼梦》手稿,从故事开始的女娲炼石补天的大荒山无稽崖跳下去;施耐庵也许会率梁山一百零八条好汉,冲进大学校园,追问同学们:为何我的《水浒传》会成为“死活读不下去的书”?


一个外国人说中国人不读书,3千国内网民直言死活不爱读经典,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使我们的阅读生态变得如此糟糕?目前,我们正在做一个南大校园读书生态的调查,结果还没有出来。不过就我的直观经验而言,南大校园的阅读文化也存在着一些不容乐观现象!所以,在座的2016级同学,你们人人都肩负着改善和提升校园阅读文化的重任。


各位同学,你们的生长环境和我的大学时代相比,真可谓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从传播媒介角度看,人类大致经历五种不同的文化形态:口传文化、手抄本文化,印刷文化,电子文化,数字文化。每种文化都有其独特的媒介和阅读形态,而现代文明缘起于印刷文化。我的大学时代是70年代末80年代初,那时中国还处在印刷文化阶段。纸质图书仍是汲取知识和智慧的主要媒介,加之文革十年是没有书读的年代,所以我作为恢复高考后的“七八级”的一员,在大学校园里亲历一个现在看来的空前绝后的“奇观”,那就是当时的图书馆开放一批书,就被学生们借光了,再开放一批又被借光,最终导致书架上空空如也。说到这里,我再说一个亲历的事。文革期间,一个朋友偷偷摸摸地送给我一本用报纸包着的小说,让我一晚看完第二天一早还给他。那是一本竖排版的外国长篇小说,没头没尾,我囫囵吞枣地看完了。等我上大学后在图书馆借了一大批书,居然在其中发现那本文革时读过的小说,此时方知那是法国作家司汤达的名著《红与黑》。


今天的情况大不同于30多年前,当下的问题不是没书读,而是书太多不知读什么好。的确,我们生存环境的生态已发生了巨大变化,而我们阅读文化生态也今非昔比。这里我想特别指出三个问题:第一,工具理性成为支配性的价值观,所谓工具理性就是投入最少地获得最大产出所依赖的行为方式。中学应试教育就是一个例证,中学阅读相当程度上是功利性的,为考试分数的工具理性所制约,而不是意在培养学生发自内心的阅读兴趣与爱好。当工具理性主宰我们的社会和文化时,那种不计回报得失出于信仰和兴趣而为的价值理性就被边缘化了,所以一切经典的价值都被去魅而削平了,一切都良莠不分齐一化了。第二,社会经济和文化进入了高速发展期,出现了一个前所未有“速度文化”。一百多年前,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写道:“一切固定的僵化的关系以及与之相适应的素被尊崇的观念和见解都被消除了,一切新形成的关系等不到固定下来就陈旧了。一切等级的和固定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读到这段话大家一定不陌生,当下中国的现实即如是。不知大家有没有注意到,眼下流行的很多新词都和速度有关,诸如“高铁”、“快递”、“秒杀”、“闪婚”、 “快餐”等等。在这样的文化中,阅读的取向也随之大变,可以概括为五个字:“快”、“泛”、“短”、“浅”、“碎”。第三,数字化的电子阅读取代纸质书阅读,并为青年人所青睐。各位90后新生,如果要我选一个概念来描述你们的亚文化,那么也许该称为“数字原住民”(digital natives)。你们初生伊始便在高度数字化的环境中,数字化的电子阅读对你们阅读习性的养成具有深刻影响。去年发布的《第十二次国民全国国民阅读调查报告》披露,2014年我国成年人数字化阅读方式的接触率为58.1%,较前一年上升了8个百分点,虽然人均纸质图书阅读量只有4.56本。我想提出的问题是,人均纸质图书阅读量4.56本与58.1%的数字化阅读方式接触率之间的相关性。换言之,是不是电子阅读的增长导致了纸质图书阅读的下降?


下面,我用一些国外的研究来说明这个深刻的转变。美国学者海尔斯2008年的一项研究,考察大学生阅读文学经典的状况,结果她发现了一个深刻的阅读认知代沟,因为出现了一种人类阅读文化史上全新的认知模式——超级注意力,它对印刷文化传统的深度注意力模式造成了强有力的冲击。海尔斯写道:


认知方式的变化可见于两种注意力模式,深度注意力(deep attention)和超级注意力(hyper attention)的对比之中。深度注意力是传统的人文研究认知模式,特点是注意力长时间集中于单一目标之上(例如,狄更斯的某部小说),其间忽视外界刺激,偏好单一信息流动,在维持聚焦时间上表现出高度忍耐力。超级注意力的特点是焦点在多个任务间不停跳转,偏好多重信息流动,追求强刺激水平,对单调沉闷的忍耐性极低。从下面这幅图景中可以看出两种模式的区别:一位大二女生坐在安乐椅上,双腿下垂,聚精会神地阅读《傲慢与偏见》,丝毫没有注意到10岁的弟弟正坐在键盘前,手里猛摇游戏机操纵杆,玩着“飞车大冒险”电子游戏。两种认知模式各有短长:若要解决单一媒介中的复杂问题,深度注意力自然再合适不过,可为此牺牲了对外部环境的敏锐度和反应的灵活性;超级注意力擅长于应对迅速变化的环境和相互竞争的多焦点,弊端是面对非互动型目标时,例如一部维多利亚时期的小说,或一道复杂的数学题,往往缺乏耐性,难以长时间维持某一焦点。


我猜测,同学们对这一段描述一定会有些不同程度的共鸣,因为这也是我们今天校园阅读文化的典型症候。我特别提请同学们注意,根据海尔斯教授的分析,新的“媒体一代”或“数字原住民”热衷于“超级注意力模式”,甚至他们的大脑的生理结构也发生了变化,这种注意力模式有四个鲜明的特点:1)焦点在多个任务间不停跳转,2)偏好多重信息流动,3)追求强刺激水平,4)对单调沉闷的忍耐性极低。四个特征的关系,前三个特征均导源于第四个特征,即多目标不断转移、偏爱多重信息、喜好强刺激信息,最终都是由于对阅读单调性的阈限很低所致。


根据2008年代国外的一项研究发现,人们对每个网页浏览的平均时间是19-27秒,包括载入时间; 德国和加拿大人浏览时间是20秒; 美国和英国人是21秒; 印度和澳大利亚人是24秒; 法国人是25秒; 中国人是多少?更长还是更短呢? 伦敦大学的一项研究,专门考察专业人士对英国图书馆和英国教育协会两个网站的浏览情况,结果发现专业读者阅读学术期刊论文,普遍的阅读狀況是一目十行,通常只读前一两页,只关注标题、页面、摘要等。一种新的阅读出现了,所谓“强力浏览”。


至此,我们可以得出一个初步的结论。当下的阅读文化中,存在着两种注意力模式和相应的阅读模式:与超级注意力对应的是一种浏览式阅读,而与深度注意力模式对应的是一种沉浸式阅读。我们接着来分析一下两种阅读模式的差异。根据美国语言学家贝伦的研究,数字化的电子阅读有如下主要特征:


? 由于分心(特别由数字装备便捷的其他功能导致)而失去了专注性,此处例外的是电子阅读器,这类装置没有一般的网络连接功能。

? 线性阅读为搜索或略读所取代。……网络在线阅读的“查询”功能已经创造了一种我称之为“片段读写”(“snippet literacy”)的新文化。

? 对合理的文本长度的期待缩水了。短小文本格式(比如消息、短信、推特、手机的新闻app,甚至手机小说等)的激增,给人这样一种印象,即我们已无闲暇时间来用于较长时段的阅读,大学教师也越来越倾向于布置短小的在线读物(某些章节或文章),而不是整本书的阅读。

? 存在着某种假定,即认为阅读就应该包括当下可接近其他资源。在阅读行为中,有网络链接的平台可以让使用者从其他资源中获取相关信息。如同第二个实验所报告的那样,有一个最喜欢在移动设备上阅读的被试者,她可以在my books和my foreign language dictionaries之间轻易来回切换。


贝伦经验研究的一些数据也有力地证明了数字化电子阅读的问题,比如,在那些酷爱电子阅读的学生中,有91%的人抱怨说,他们在屏幕阅读时很容易分心,很难集中精力专注于文本;当问到喜欢阅读纸质文本的学生时,78%的人反映说,他们很容易凝神与沉浸在阅读之中。晚近国外一项关于文献引用的研究,揭示了学术阅读中的真实情况,那就是读者往往只阅读一个文献的前三页,不再有耐心和需要通读全文。这项研究的统计学结果令人震惊:46%的引用只限于文献的第一页,23%的引用限于文献的第二页,77%的引用来自于文献的前三页。


我们都处在这样的数字化电子阅读状况中,但也许并没有自觉到其问题所在。我不知道在座的各位同学对这些问题是否有所感悟,我相信在你们未来的四年校园学习生活中,一定会受到超级注意力模式及其浏览式阅读的强有力的影响。数字化电子阅读建构了我们全新的阅读习性,而“在维持聚焦时间上表现出高度耐力”则在明显衰退。这一阅读习性的改变不仅是一个本土阅读文化的问题,更是一个全球性的普遍性问题。但在中国的特殊境况下,这一问题变得更为严峻,功利主义至上,工具理性盛行等,使得整个社会、文化、教育甚至日常生活都变得日益浮躁。


回到海尔斯教授的研究,她指出了与超级注意力相对的深度注意力,这种注意力也有四个显著特征:1)注意力长时间集中于单一目标之上(例如,狄更斯的某部小说),2)其间忽视外界刺激,3)偏好单一信息流动,4)在维持聚焦时间上表现出高度忍耐力。以我之见,印刷文化所成就的以文字主导的沉浸式阅读,就是以深度注意力为基础的。沉浸式阅读也有自己的特征:1)孤独,阅读是默不作声的、私人性的体验,是一个人与文本交流的孤独情境。2)理性,印刷文本是由线性排列的文字有规律地构成的。语言的明晰性和表达的逻辑性,规范的语法要求,文字有规则的线性排列,必然要求读者按一定程式来阅读。此外,任何文字作为符号,总是抽象的,所以,文字的解读是通过抽象的能指来理解其后的所指,把握文字的复杂意义。3)单调,印刷文本的基本构成元素是文字,任何视觉图像都只是配角而已。印刷的纸质文本的文字单一性,一方面要求阅读必须专注和凝视,另一方面又不可避免地造成文字阅读的单调。4)静观,它是阅读理性特征的进一步规定。在西文中,静观(contemplation)是指专注凝神的状态,即庄子所说的“用志不分,乃凝于神”。从认知心理学角度说,也就是一种典型的沉浸式阅读。有些阅读专家把这样的阅读描述为“深读”(deep reading):它是“一连串复杂的过程,它深化了理解,还包括推证、演绎推理、类比技巧、批判性分析、反思和洞见等活动”。


说到这里,我想强调的一个主旨是:亲近纸质图书的阅读,培养对纸质图书的热爱,由此培养并强化我们的沉浸式阅读习性。当然,需要申明的是,我并不是反对数字化的浏览式阅读,电子阅读有其明显优点,诸如便捷、经济和高效,但它的缺陷常常被其优点所遮蔽。所以正确的做法是有选择地运用电子阅读,当然不同学科也有不同的要求,比如理工医科阅读多为电子阅读;再比如,在寻找文献和信息时,浏览式阅读比较有效,如果有些文献需要细度和研读,最好选择纸质图书。这里,我要特别提醒的是,必须对数字化的电子阅读的局限性和问题有所省察,并注意加以提防。这么做才能维系长辈们几百年来所养成的沉浸式的阅读习性。


为了重建和提升校园阅读文化,从2015级开始,南京大学推出了一个颇有创意的“悦读经典计划”。相信各位同学报到时已经拿到了两卷本的《南大读本》。这个计划集中了南京大学各学科的专家学者的集体智慧,从导读、研读和讲座等形式多样的课程,到线上线下丰富多彩的阅读活动,特别是人手两册的纸质读本,会不时唤起各位同学的阅读激情,让你们沉浸在与古今中外那些伟大思想之中,不但从中获取知识,而且养成比知识更重要的人生智慧、道德情操和完善人格。


亲爱的同学们,这座承续着百年传统的校园,是你们梦想开始的地方。对你们充满可能性的未来来说,四年校园生活读什么和读多少,一定程度上决定着你们未来能走多远,能飞多高。至此,请允许我暂时把沃尔芙的忠告置之度外,给新同学们一些谨慎的最低限度的建议。


第一,养成热爱纸本书的习惯,养成沉浸式阅读的行为方式。每天戒网一两小时静心读书,培育一生受用的孤独静思习性,虔诚地享受书中伟大思想的熏陶。

第二,养成独特的个人阅读文化,有自己的个人书单,有自己的个人阅读偏好,有自己的私人藏书,有若干本特别钟情并反复阅读的几本书,让它们伴随你一生。

第三,形成无功利目标的读书。功利性读书固然重要,但是如果仅限于功利性的阅读,一个人的阅读生活会非常狭隘,且拘泥于工具理性。为阅读而阅读,为兴趣而阅读,这就越出了为考试、工作或事务的狭小目标,进入一个视野更加开阔的世界。


最后,还是用英国女作家沃尔芙《怎样读书》结尾的一段话来做结语,这段隽永的话让人深谙为何读书之道:


有时,我至少梦想着当末日审判来临时,伟大的征服者、律师、政治家来领取他们的奖赏——他们的皇冠、他们的桂冠,他们的刻在不朽的大理石上的不可磨灭的大名时,当上帝看见我们胳膊下夹着书本走来时,他会转向彼得,不无嫉妒地说:“瞧,这些人不需要奖赏,我们这儿没有可以给予他们的东西,他们热爱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