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与箭
——读《史记》
文学院 王心钇 151010049
悦读导师:成祖明
背着婴儿的程婴从我面前蹒跚而过。他的腰被压得很弯很弯,几乎坠成一个拱形,恰似一把拉到了极限的弓,弓上系着的是整个赵氏家族的命运。
他对面默默走过公孙杵臼,美冠华服,阔步端庄。与程婴不同,他的背挺得很直很直,正是一支直指天空的长箭,既已破空,便不再论成败。
一弓一箭,在同一天穹的沉沉重压下,皆从周围一体死气的景致里挣出来!
从《赵世家》里我们即可窥见三千年天穹的重压下生活着两群人:一曰弓,二曰箭!
箭形的人独立,坚忍。箭生来为了奔向一个远方。箭在空中划出的轨迹总是不以外力所转移,因为箭热爱的不是生命轨迹的指向,而是轨迹本身。然而,长风破空的时候,总有那么一个拱形的、牢不可破的苍穹在禁锢在压迫着它。于是所有的箭都注定走向落幕——永远向着前方的落幕。
韩信暗度陈仓之际,项王破釜沉舟之时。子路君子死而冠不免,屈子赴江流以绝温蠖。信陵君窃符救赵,荆轲图穷匕见。时不我予,我犹不屈。
箭生来便是个突围者,于是注定踽踽独行。
当重压持续不断地落下,有一部分人不得不把背弯成拱形来承受这一切的重量。弓形的人出现了。
也许人们习惯于将拱形与阿谀卑谄者的形象联系在一起。然而实则不然,阿谀者往往善用一个顶天立地的形象掩藏自己。因此这些人常常乐于在弓形与箭形之间切换,他们既非箭亦非弓,而是轻飘飘浮在两者之间的,一片多变而无骨的云。
弓是有形而有骨的一段弧形。
弓形的人韧性而富张力。弓意味着背负。背负意味着不可放下的责任。箭奔向远方的时候弓永远留在原地。
长城是地面上的遮蔽了一个民族的一把长弓。天穹是遮蔽了整个大地的一把长弓。没有什么比它们经历过更多的破败与辉煌,所以也没有什么能再代替它们站在那里了。
弓形的人亦是如此。目睹了太多的生离与死别,他们无法再背负下去了。于是他们不得不把双肩四肢都收紧,把坚实的后背拱起来承受这一切,终于定格成了弓的模样。
勾践自缚为奴卧薪尝胆,重耳褐衣披发流亡异乡,孙子膑脚而兵法修,仲尼困厄而春秋述。萧何为社稷忍痛诛韩信,高祖忍小忿取项王天下。非我屈于时也,时委我以天下之重也。
铁翎飞白羽,追风似流星。箭的落幕多有无奈,然而总近辉煌。弓的落幕远比箭更悲壮。
或者说,弓,没有落幕。正如戏已散场,一个伶人微拱着背慢慢隐入幕后,一点一点,拖着脚步,犹存不甘而无可言说。弓是永远的茕茕孑立。
那么,该选择什么?是弓,还是箭?
箭逆风而行,绝世独立,犹如人世间一场恩仇快意。将其置于仿佛永恒的重压背景下,箭的生命几近完美地灿烂张扬。可是,一意孤行的理想,可望而永不可及的远方,在沉重的真实面前一下子变得苍白无力。绝尘而去的箭成了生活的天幕下一道执拗而荒唐的影子。非是其不能苟活,然而愿以箭之一死换其永不死也。
弓承受重压,以也许并不美丽的姿态背负起沉重而不可卸却的责任。弓的生命总是伴随着缺憾,可是当生活的压力越来越重,这份缺憾便显得越发伟大而真实。弓完全地属于大地。弓留在了原地,于是往往更清醒也更可靠。非是其不能就死,然而愿以弓之不死殉天下之重道也。
从某种程度上说,箭与弓的全部联系和对抗都源于面对重压的态度。箭背叛重压,弓背负重压。
除此之外,箭与弓一体伟大。因为生命本身即是重压,生命的力量恰似弓的张力;而当生命向纵深前进,它瞬间就成为箭,为了反抗不可抗拒的自然和命运去战斗和燃烧自己。
凡百三十篇,五十二万言。层篇累牍的文字里,我遇见了三千年历史的星空下所有伟大的弓与箭。
有一人走在最后,儒服高冠,须发尽脱,手持竹笔,形销骨立。太史公曰:余述历黄帝以来至太初而讫,百三十篇。他的脊背,深深地弯成一个拱形。
层篇累牍的文字之上,我遇见了一把贯古通今的长弓。